夏辰

所有爱情都是悲哀的。尽管悲哀,依旧是我们所知的最美好的事情。

【双刀记】第二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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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  系铃之人

 

    唐堂如今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了,他只道:“一把刀本就没人会喜欢。”

    唐樟冷笑道:“有时候,人的精明反倒不在于步步为营,而在于随机应变。江湖好似一根树枝上的树叶,无论多小的风吹过,都会沙沙作响……尘埃落地的声音也能捕捉,若是换个人,定是来不及将鉴阁老巢端了的。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师父终究是我无法敌过的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可惜再如何神乎其神,终究是人。是人就会有感情,你还是活着。”

    唐堂垂眼看着自己的手,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你是个懂事的孩子。以后你就在这里,干干活,帮帮师娘。只要你肯做事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走了。”  

    他说罢,就跳下墙头走了。

    平凡,忙碌,幸福。只要你付出劳动,这块地的主人就会给你吃穿,让你这一辈子都快乐的度过。住在这里的人,不是难民,就是结了太多仇家无处可去的江湖人。每个人都端着一碗铁饭碗,每天做着没有新意的事情,但是可以快快乐乐度过余下的一生。

    唐堂并不长的前半生,也拥有一个铁饭碗。他也是不愁吃穿的,只是他需要去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情。如今,杀戮变成耕田与挑水,跑腿与打算盘。可这样平凡又美好的生活,就真的是他想要的吗?

    他在这里生活了一年。

    这一年中,仍旧五更就起,练功,打坐调息。早早干完活,就琢磨外面的阵法。琢磨来琢磨去,琢磨不清楚,干脆不想了。唐堂的活也不重,除了挑水,打理药材,大部分时间是陪着唐樟的儿子唐于拙。唐堂挑完了水,还未进门,就听见“师哥、师哥!”的喊,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后院穿过鱼池急急的跑过来,举起手里歪歪扭扭的小弓弩给唐堂看。

    唐于拙和夏涵很像,一双眼睛又圆又亮,惹不上尘埃。他举着那把小弓弩,唐樟花了好几天才做好,在他手里还不过一天,就断了头。头还没断干净,耷拉在那,被他晃得一左一右的摇。

    唐于拙道:“师哥,坏了。”

    唐堂拿起来左右看了看,道:“修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道:“怎么呢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任何兵器都有自己的骨,它的骨头已经断了,再怎么接都不顶事了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低头看了看那把小弓弩,撅起嘴摆弄了一下,随手丢进了鱼池里。唐堂飞身过去将它接住了,又递给他道:“……你不要丢了,师叔花心思做的,他看见了会伤心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怎么丢,唐堂总是能够还给他。唐于拙一边被唐堂的功夫吸引,一边自己知道是斗不过师哥的,于是冷哼道:“他还跟我生气!我不喜欢他。”

    唐堂只得苦笑。

    唐于拙道:“师哥,外面长什么样子?是不是真的有那样的好玩,想干啥就干啥,杀谁就杀谁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外面的人都觉得这里是最好的,师娘说过了,要写两页字才能出去玩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将头一扭,兴致恹恹的道:“知道啦,知道啦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倒是不怕唐堂管着,虽然他是个师哥,但是他实在是很好说话。唐于拙只坐着写了一会,就道:“哎呀,师哥,你快去喂喂阿花和老崔呀!”

    老崔和阿花是院内的一对狗,唐符抱的小狗崽,原就是这对夫妇生的。唐堂心里对他们没有由来的愧疚,化为更加精细的照料。狗怎么知道这些道理呢?故而分外的亲近唐堂,唐堂喂过他们,唐于拙早将之前就写的两页字拿了出来,道:“师哥,我写完啦。”

    唐堂怔道:“这么快?”

    唐于拙道:“你在我旁边看着,我紧张,写不快!”

    唐堂自然是相信他。

    这伎俩最后被唐樟戳破了,罚他写了一百张。夏涵不忍,叫唐堂去送唐于拙爱吃的糕点,唐于拙气鼓鼓的,看也不看,只在那里一笔一划的写。

    唐堂道:“你这个字写得真利,像用剑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一听,心里乐滋滋的,喜道:“师哥,我是不是很有学武的天分?是我爹那一身书生气,总觉得我会被人欺负,才逼着我每天在这瞎画画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唐堂尴尬道:“嗯……嗯……”

    唐于拙道:“哎,我真的不懂。我师叔都那么厉害,为什么我爹这样的不厉害?”

    唐樟哪里不厉害?若不是花刀上藏宝图的纹路,他的作品已经可以以假乱真。他只瞧过一眼,可见他的眼有多毒,手有多巧。桃源镇外的奇阵就是他最大的杰作,机关最妙的地方在于人能触发,猫狗却触发不了。无论水陆,都闯不进去。原理倒也简单,无非是人个高,猫狗个矮,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可这些门道唐于拙犹是不关心,他只在乎唐符杀了多少人,唐月棠杀了多少人,认为这才是潇洒的姿态。

    唐堂淡淡道:“师父再厉害,那也是我的师父。你爹再不厉害,那也是你的爹。这是一辈子的事。”

    唐于拙道:“哎,师哥,我羡慕你,有这么厉害的师父。”

    孩童的话有时候有着近乎残忍的天真,唐堂听到这句话好似被扎了一下,再也不说一句话了。他当时没有话来教训唐于拙,故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在想用什么话来教训他。想着,便想到唐樟的武功再不济,上头还有个唐符。这整个桃源镇,本就是唐符与唐月棠送给唐樟的新婚礼物。同师门的三兄妹,唐符,唐月棠,唐樟。一位出师便接了玉英门门主的手,另一位倒也不差,十年之内便名扬天下,像一只老虎,让人谈虎色变。

    “驯服不可能驯服的东西,教老虎也在你面前打滚撒娇,这岂不是一种人才有的本事?征服不可能,这就是神子才会做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唐堂随即便抓着唐于拙道:“师父那样厉害,可他对你爹很乖顺。如此想来,你爹岂不是一个很伟大的人?”

    唐于拙自然不服气,但是瘪瘪嘴,却也没话去说。但是孩子惯是会无理取闹的,于是喊道:“师哥大,怎么说都有理!”

    唐堂冷冷道:“我本来就有理。”

    这两人竟置起气来,直到晚饭了,在一个桌上也一句话都不说。夏涵夹一筷子鱼给唐堂,唐于拙便嚷嚷着要两块,唐堂夹一筷子春笋,唐于拙便也气冲冲的夹了两三筷子。唐樟懒得去问为什么,只等唐堂又坐在高墙外时,又沿着他坐下,道:“江湖四不惹,和尚道士女人小孩,女人倒是不错,其他看来不是瞎说。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唐樟又道:“你每日来这里往,是有什么心事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你还是没有告诉我,我为什么输给陆痕?”

    唐樟叹了口气,道:“功夫上的事,我怎么又会懂?”

    唐堂只低着头,闷闷道:“师叔,我想师父。于拙的气一晚上便消了,他的气什么时候才能消?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不说这个,你总是想着陆痕,难道你心里到底还是把他当做朋友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可他不是什么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我也不是什么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唐樟懂唐堂为什么怎么说。

    他仍旧把自己当做一把刀,而一把刀是不值得人所拥有的感情的。他原谅唐符和陆痕的背叛,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值得。

    唐樟道:“你后来喜欢喝酒了吗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喜欢了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那也喜欢杀人了吗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你很喜欢杀人?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我喜欢看高深的武功,可我不喜欢亲手杀人。”

    唐堂又问道:“一把不喜欢杀人的刀,是不是就毫无用处?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一把不杀人的刀,岂不是就变作一枝花了……”

    唐堂重复道:“一把不杀人的刀,就变作一枝花了。”

    一枝花杀起人来,就变作了一把刀。而一把不杀人的刀,就变作了一枝花。人们都喜欢花,都不喜欢刀。那么一把刀不再杀人的时候,是不是也有人会喜欢了呢?

    唐樟是喜欢唐堂的,夏涵也是喜欢唐堂的。这镇上很多人都喜欢唐堂,因为他老实,勤奋,从来不会向别人要求什么。

    唐于拙倒是整天东翻西翻,不是找出了夏涵当年的佩剑,就是摸出了唐樟的机关图纸。看也看不明白,都让唐堂瞧了去。唐于拙乱摸乱扔,都是唐堂重新收好,偶尔什么东西出了点小差错,也就顺手将他纠了过来。

    日复一日的挑水,用的时间越来越短。唐堂还与镇上的一位小牧童学吹笛,似乎渐渐的放下了过去的事情。唐于拙到底是被那些个危险玩意伤到了,夏涵心疼的直掉眼泪,唐樟也沉着脸,叫唐堂把他抱去看医。玳姐的父亲是镇上唯一的郎中,唐堂就一动不动的陪在他身边,看着那位老人稳稳的拿着两柄小刀,将皮肉划开,一一将里头的暗器取出来。

    唐堂杀人总是很快的。这样慢条斯理的划开,加上唐于拙抽抽噎噎的哭,好像一根无形的闷棍,砸得他目眩头晕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黄昏是唐堂最喜欢的时候,因为抱着即将看见月亮期望,周围却又不那么的黑暗。

    唐樟总是在他身边的,手上总是抱着一块木头,一把刻刀。

    唐樟道:“今天又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在想,人死后会去到哪里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这不是工匠该关心的事情,任何创造过物品的人,灵魂都不完整,碎成了千断万断,去往他们的作品身上了。”

    唐堂道:“那你为什么要将你的灵魂都砸了?”

    孩童的话有时候有着近乎残忍的天真。唐樟用手背捂了捂眼睛,深深的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唐堂劝慰道:“你不要难过。我师父将我送给了你,也许我就是你的刀。怎样的训练我都能完成,我一定不会再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不想伤害的人。”

    这个安慰似乎并不管用,因为唐樟没有任何反应。唐堂也不再说话,等到唐樟将手里的木头终于削成了一个女人的形状,天也暗了下来。

    唐樟道:“你真是一把好刀。”

    唐堂笑道:“我原来以为刀只能杀人,可我发现刀也能救人。你的刀在削东西,我也想做这样的刀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本是个人?”

    唐堂愣了愣,道:“我不知道,我一想到我要做一个人该做的事,我就很害怕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罢,就跳下墙头走了。

    今夜月色很好。

    唐樟匆匆的往家里走,镇上点着灯笼,喧闹无比,在他眼里却分外寂寥。这些灯笼仿佛也有了生命,没路过一个,里面的火光就闪闪烁烁,映出过去的画面来。

    却当年唐樟最没出息,最不会杀人。唐月棠鼓励他,与他说,不会杀人,做兵器也是一样的。而唐樟与夏涵缘定终生,唐月棠笑着打趣,教他把女人看作山上的树,一辈子都要尊敬女人。

    唐月棠死了,死前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唐符,是一直照顾他们的大哥。照唐符的脾性,怎么着都会让这江湖翻天覆地,血流成河。可是没有,除了周庸夫妇,谁都没死。

    夜总是分外的冷,下着雨,唐符拖着一把刀,被唐樟生生的按回了鞘里。

    唐符道:“我知道周庸是无辜的,可月棠说了,帮她报仇!多劝无意,回鞘勉强的刀,只会带来更大的杀戮。”

    唐樟亦冷冷道:“你可以杀周庸,你可以杀他的夫人,但是你不能杀他们的孩子!一个那么弱小的孩子,杀了又有什么意义?把他做成一把刀,教他功夫,让他痛苦,让他死心塌地的为仇人付出,等到他千辛万苦杀了所有人的时候,我们再告诉他,我们才是他的杀父仇人……”

    沉默了很久,很久。唐符终于道:“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残忍的想象,一个虚无的,轻飘飘的想法,是多么容易说出来?只有亲自看到这把刀的时候,才感觉得到人的感情与要做的事相违背时,带来的矛盾有多么的痛苦。

    唐樟几乎是跑着回家,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摇着铃。夏涵将梯子降下,他便连滚带爬的上去,抱着夏涵的肚子将脸埋了进去。

    夏涵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男人的头,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,像个孩子一样乖。

    唐樟道:“涵妹,我要将东西给他了。”

    夏涵柔声道:“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她又哄了他一阵,将一个小匣子捧了出来。

    唐樟还没碰到,夏涵便往里一收,道:“想清楚,若你真的给了他。你这把刀,就再也没办法变成一把刀了。”

    唐樟道:“或许我误会师姐了。”

    夏涵叹道:“其实我成为了一个母亲之后,我才知道师姐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。你们的恨那么深,我或许说不动你们。”

    唐月棠的最后一句话,不是“帮我报仇”,而是“帮我抱好孩子”。

    唐樟抚摸着那个匣子,那里面躺着一封藏了近乎半年的信。那是唐符给唐堂的,里面只有三个字:盼儿归。

    唐樟道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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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b:

在唐堂的人生中,唐樟是比陆痕还要重要的人。略过唐樟去写陆痕,不现实,不真实。
唐樟是什么样的人呢?他是个自诩艺术家的人,他做武器和毒药唐堂去杀人,所有血光都是唐堂看见的,他只关心好不好用,听唐堂描述好还是不好。唐堂也懒得bb,每次都是好,好,挺好的,这次不太行没咋毒死。
后面一些原因把樟儿删了,唐堂性格就变了。或者说,从樟儿捏出来的时候唐堂就性格变了,因为需要大量杀人了。现在写长篇又加进去,但是变成了师叔。
所以唐堂见他第一面问了一句 我是不是见过你?写这句的时候就觉得,有时候人物的更改,这种自己才知道的小彩蛋真的是很有意思。
后面唐月棠死了,樟儿也很伤心。但是他思维就很不同,他觉得一个孩子杀了不过瘾。就跟唐符说,你把他做成一把刀,让他死心塌地的为你付出,最后告诉他你是他的杀父仇人。
这样的想法,唐符那种人设,是想不出来的。唐符只会想要把人全部杀光。而只有樟儿这种没有见过血光的人,保留了一点所谓的童心,而出的主意就更不着边际,也更残忍。
残忍的想法其实和脑洞一样,和事实是不同的。唐堂是被唐樟做成了一把刀,最终还是需要让他去解开他的枷锁。无论是两个角色的出生过程的“历史交缠”还是剧情上都是这样。
有时候就是这样,一张白纸的时候不会珍惜,需要大量的改变,甚至是摧残。经历了诸多人生,诸多脑洞之后,又重回最开始的模样。
好像什么都没改变,又好像什么都变了。但是经历了这些再走到最初的状态,其实还是比没有走过要好。或许角色诞生,角色活着,是有意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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